编者按:近年来,一批古装网络悬疑剧在类型创新和美学表达上做出了新的尝试,一是以类型叠加、差异化叙事表达及多重反转等叙事手法探索悬疑类型的演进与拓展;二是跳出“二元对立”思维,在人物塑造和案件设计的复杂性中探寻古代故事的当代表达;三是通过深描历史风貌、提升影像质感等方式,助推形成沉浸式的观剧体验。本文刊发于《中国电视》2023年第9期。
近年来,古装悬疑网络剧在题材、叙事、制作等方面,做出了不少新的探索。例如,《长安十二时辰》于“十二时辰、一百零八坊”的时空交集中对叙事结构进行了推陈出新,一经播出便引起广泛讨论;《风起洛阳》围绕不同的叙事视角展开故事,对洛阳古都风俗细节的影像复现也在社交平台上引发关注;《唐朝诡事录》以复线式的叙事结构、复杂迂回的情节设计和构思独特的特效画面,为古装悬疑的悬念设置、影像制作提供了新的思路。本文拟对古装悬疑网络剧在叙事手法、人物塑造、情节设计、视听呈现等方面的创作特点进行分析,以期为这一类型提炼出新的启示和路径。
近来,古装悬疑网络剧在叙事手法上不断创新,无论是叠加多种类型元素丰富叙事层次,还是于差异化的叙事结构和视角中拓展故事边界,抑或是借助多重反转强化戏剧冲突、启发观众思考,都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创作者的巧思。
约翰·菲斯克曾在《电视文化》一书中指出,类别(即类型)是一种文化实践,为了方便制作者和观众,它试图为流行于我们文化之中的范围广泛的文本和意义建构起某种秩序。①在视听领域,类型创作往往能通过定型化的人物、公式化的情节和图解式的视觉形象迅速捕捉到适应性的受众群体,与此同时,类型也会因叙事模式的固定而导致观众出现审美疲劳。
具体到悬疑剧的叙事模式,大都离不开环环相扣的情节、紧张刺激的悬念、推理能力过硬的主角以及层层堆积的悬念感。近年来,伴随着新兴技术的发展、视频平台的兴起,悬疑网络剧的创作图景也日渐丰富。《无证之罪》《隐秘的角落》《漫长的季节》等作品,都在适应年轻受众求新求变观剧需求的同时,不断突破原有的创作模式,如在故事线索中融入更多对社会问题、社会情境的探讨,在视听语言上加入更多对风格和技法的探索,在悬疑叙事里添加更为丰富多元的元素等。
古装悬疑网络剧作为悬疑网络剧的重要一支,不仅为悬疑元素增添了古装的外衣,还通过杂糅刑侦、爱情、奇幻、谍战等元素突破原有的叙事模式,在类型叠加的过程中进一步对接垂直化、分众化的受众需求。
例如《唐朝诡事录》采用了悬疑主题、古装背景、志怪演绎、“公路历程”的“悬疑+”模式,具体到对“公路历程”的展现上,与以往悬疑剧集中故事大多集中于同一地点的设定不同,《唐朝诡事录》通过主角仕途的变化不断增加案件发生的地点,呈现了长安—南州—橘县—宁湖—东都—洛阳—长安的探案路线,既扩大了叙事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剧情的悬念。
《御赐小仵作》在古装悬疑中融入了爱情元素,伴随女主角楚楚身世之谜的破解,昌王谋反、萧恒和陈璎冤案的幕后真相一一揭开,而男女主角的爱情也自探案过程中悄然萌生。
《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借一起丝绢赋税不公引发的案件讲述明代赋税制度、官员等级关系等内容,为观众自古装悬疑中洞观历史细微处提供了可能。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类型化是模式、规范的产物,能够有效提高制作效率、降作成本。古装悬疑网络剧在类型叠加的基础上,又进一步通过对叙事结构、叙事视角的差异化表达优化叙事策略。
首先,结构是叙事的框架,“是对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选择,这种选择将事件组合成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序列,以激发特定而具体的情感”。②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不同的叙事结构能够让同一个故事显现出不同的节奏、气质乃至风格,而在创作中关注叙事结构层面的创新路径,也是古装悬疑网络剧创作者的题中应有之义。
例如《唐朝诡事录》和《御赐小仵作》虽都采用单元剧的叙事框架,于复线叙事中构筑类似“蜂巢”的叙事模式(指主线与数条副线共同形成的类似迷宫或蜂巢的结构),但两部作品在对叙事结构的具体呈现上,依然显现出不同:《唐朝诡事录》以主角仕途的变更为主线,牵引出发生在不同地点的数起案件,并由案件联结起其他人物,而各个案件的叙事节奏、影像风格也各有特色。《御赐小仵作》以神策军与皇上的对抗、驸马萧恒的失踪两条主线串联起数个小案件,每解决一个小案件就会有新的关键信息出现,为主线剧情指引探案方向。此外,《长安十二时辰》用限定的时间、空间营造悬疑的氛围,以多线并行的结构让故事呈现出迷宫般的错综复杂,也在叙事结构上显现出一定新意。
其次,在叙事视角的开拓上,古装悬疑网络剧也做出了不少探索。如《风起洛阳》从出身不良井的高秉烛、世家子弟百里弘毅、朝廷重臣武思月三人的视角展开叙事,通过不同人物的视角切换,在时空关系的错位、倒置、并行中串联起事件与人物。《御赐小仵作》为增强受众对“探案”的代入感,由主角以第一人称在每集开头介绍剧情前情,而男女主角代入凶手与被害者的身份回溯案发经过的设计,也为观众了解案件内情提供了更为直观的视角。
罗伯特·麦基曾提出:“故事事件创造出人物生活情境中富有意味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用一种价值来表达和经历的,并通过冲突来完成。”③反转是情节设计中体现戏剧性的重要方式,其营造的出其不意、意料之外的效果,往往可以打破常规叙事模式,带给观众始料未及的心理体验和新鲜感,而不断的情节反转会在一定程度上冲击受众的固有认知,进而留出进一步思考的余地。
例如《唐朝诡事录》的“鼍神”案,就通过多重反转增强了故事的戏剧张力:苏无名先是发现李刺史横死家中,后查出死者并非李刺史本人,继而得知李刺史也是冒名顶替的。最后冒充李刺史的褚萧声现身,说清缘由、提供证据,才使苏无名等人揭发出“鼍神”的真面目。
再如《风起洛阳》中,高秉烛一直在追查的使用手戟的仇人,原来就在他身边,是救过他、掩护过他的窈娘。面对高秉烛的质问,窈娘没有辩解,而是直接将手戟刺向自己……剧情的反转变化、情感的交织错落,都反映在了这一段落的戏剧冲突中。
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④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情节反转,是通过“陌生化”设置让受众与案件之间形成了“间离”,延长了受众对人物、情节的理解和感知过程。
通过人物塑造、案情设计,在过去的故事中言说当下的境况,古装悬疑网络剧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古装题材现代表达的途径和思路,在故事讲述的当下性上做出了新的尝试。
人物塑造是影视剧创作的核心问题,所有情节架构都不能脱离人物而单独存在。近年来,古装悬疑网络剧尝试在人物塑造中跳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框架,淡化正反人物的强烈对比,打造以主角为中心的人物群像、探寻人物行为背后的深层缘由、挖掘人物心理转变的动机等,在人物的立体性和丰满度上做出新的探索。
例如《风起洛阳》中,高秉烛虽出身不良井,但武功高强、重情重义,面对危险时总能以大局为重,有较强的信念感和责任心,最后因铲除春秋道有功,成为联昉的一员,其所作所为已不仅是小人物在困局中的挣扎,还体现出面对大唐盛世掩盖下的社会深层矛盾时,人物勇于牺牲、勇于奉献的集体主义精神和家国同构的情怀;百里弘毅从以自我为中心的“神都第一饕客”到在父兄事件后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重新思考,其成长线索穿插于对人性深度的挖掘和刻画中。《唐朝诡事录》中的费鸡师,身为药王孙思邈的弟子,虽技艺精湛,却形象邋遢、玩世不恭,在人物形象的多面性上显现出一定巧思。
此外,在历史画卷中呈现当代价值理念与主题,于人物的生活情境中寻找与当代受众情感联结的基点,是古装悬疑网络剧在人物塑造中探索古装题材当代表达的一种路径。
受时代背景和观念的局限,传统古装剧集中,男性角色一般是“决策者”和“拯救者”,女性角色则大多依附于男性角色存在。近年来,大众观念与审美期待的变化,呼唤着更能彰显当代价值的古代故事,而古装悬疑网络剧正自女性人物的设定上回应了当代审美需求和价值诉求,呈现出一些新风向。如《御赐小仵作》中,冷月不受传统性别观念束缚,坦言“女子保护女子是天经地义”;《大宋少年志》中,赵简在与元仲辛、王宽竞选斋长时说:“谁说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兴国安邦?”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对古代女性形象的进一步挖掘,古装悬疑网络剧在与当下受众特别是年轻受众建立情感联系上做出了一定探索。
古装悬疑网络剧在设计案件时,不止关注情节逻辑推理的严密性,也注重以案情彰显当代价值观念,让观众在古代的时空背景下思考现实关切的种种话题。如《风起洛阳》中,当春秋道阴谋被揭穿,高秉烛质问幕后黑手:“神都的百姓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成为你们阴谋的牺牲品。你说我们是杂草,错了,我们是人,是想在这世上好好活着的人。你想把神都毁了,你可问过神都子民的意愿?”这段质问,体现出了人民史观的立场和以人为本的精神,向当代受众传递了当代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念,也让受众在人物的起伏心境中体察其对家国大义的坚守。
近来,古装悬疑网络剧以视听语言深描古代情景、还原历史风貌,在营造历史氛围、增强观众沉浸式体验等方面做出了新的尝试。
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曾说:“跟刚成为过去的往事不同,历史上的往事必须通过各种完全不同于当前生活的服装和背景才能再现出来。”⑤近年来,古装悬疑网络剧通过对服化道、台词、音乐等视听元素的运用,在描摹古代生活场景、还原历史风貌、再现历史情境等方面做出了探索,并以历史基调和古代市井烟火气的结合,搭建起了与当代受众的对话通道,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受众的审美期待。
例如《唐朝诡事录》以武则天和李隆基之间短暂的睿宗时期为时代背景,通过对官服颜色、行礼方式的视听呈现,向观众普及了唐朝的官制与礼制,带给观众可观可感的历史质感。《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除了表现明代寓意“王朝保久远,国运求永昌”的男子束发网巾,还对剪银子、戥子称重等古代生活细节进行了刻画。《风起洛阳》借永川郡主举办宴席向观众展示了洛阳水席的特色:水中亭上,主宾围坐在桌子两旁,由人力带动水车、让桌间的两条水道流转起来,菜品也随着流水而动。几分钟的水席场景,既呈现出盛唐的气韵,又让奢靡富丽的贵族家宴与质朴、充满烟火气的不良井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剧中社会矛盾的深层渊源。
汤姆·甘宁认为,影像艺术区别于其他艺术门类的特色之一就在于视听语言中的震撼性,并且这种震撼性常常以极具冲击的方式直达观众的注意力。⑥具体到悬疑剧的创作,悬疑是通过有意制造未知细节来激发欣赏者的紧张情绪和兴趣的一种表现手法,具有较强的美学特征。⑦从一定意义上来说,悬疑剧的参与感、悬疑感,与创作者对视听效果的设计和营造也具有较为紧密的联系。近年来,古装悬疑网络剧从场景的搭建、影像质感的营造、冲击性的强化等方面,对如何提升受众沉浸感做出了一定回答。
在实景搭建方面,《风起洛阳》通过构设对比鲜明的场景来展现不同身份的人物各自所处的环境,如在联昉、不良井、宫室三处场景中,联昉机关重重,位于中心的水晶佛头在明暗交替的光线中营造出亦真亦幻的视觉效果;不良井的环境较为破败,光线昏暗、地面阴暗潮湿;宫廷建筑则豪华繁复、置景华美。当镜头在场景间转换,活动其中的人物的身份和境况,也借由画面情境向受众展现出来。
以色调和构图设计提升影像质感是古装悬疑网络剧近来常用的一种创作策略。如在色调上,《显微镜下的大明之丝绢案》用青绿色调表现田野之生机勃勃、以暖黄色调体现市井的生活情趣,拍摄官府时则采用暗灰色调来凸显严肃氛围。色调的变化不仅传递着不同的意境和情绪,也增添了作品的感染力和沉浸感。
在画面构图上,与其他类型剧集相比,古装悬疑网络剧往往先在其中“藏”下探案过程的种种细节,再通过对特定道具的聚焦透露线索,增添了作品与受众的互动性。如《君子盟》开篇对茶具的呈现,就是在画面设计中暗藏线索的一种体现:画面中,炉火上水已沸腾,银质茶具摆放整齐,此时主角张屏以为发现了幕后主使的踪迹,实则幕后主使恰在隔壁厢房。乍一看,两个房间陈设极其相似,但桌上茶具和窗上诗作却截然不同。在画面上实施“障眼法”而后通过揭秘达到反转,既能够激发受众的参与热情,又能为观众带来恍然大悟、豁然开朗的感受。
此外,由于近年来古装悬疑网络剧自传奇、志怪文学中汲取了创作灵感,将奇幻场面融入探案故事、增强视觉冲击性,也成为这一类剧集的新特征。例如《唐朝诡事录》中的“诡事”并非指灵异事件,而是侧重强调案情的蹊跷曲折,当由特效技术制作的妖猫、幻虎、白蟒等异兽出现在画面中,又为故事本身增添了离奇性。如午夜县尉院里有妖猫出现,说着人话的黑猫转眼就幻化成美女,诱惑县尉跌进池中溺水身亡。亦真亦幻的异兽造型皆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动物,为受众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
影视是大众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近年来古装悬疑网络剧之所以频频“出圈”,离不开创作者对类型创新和受众需求的探索。具体来说,在类型元素叠加、差异化叙事表达及多重反转等手法的运用下,古装悬疑网络剧的叙事层次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丰富;通过对人物复杂性和案情现实意义的探索,古装悬疑网络剧在古代探案故事和当代受众之间建立了情感和价值观念的联结;利用深描历史场景,在场景、色调、构图等方面加深沉浸感,营造奇幻氛围等手段,古装悬疑网络剧又为迎接受众审美需求、增进受众对悬疑感和视觉震撼力的体验做出了新的突破。未来,古装悬疑网络剧还将为悬疑剧的类型创新提供哪些新的可能,有待创作者与受众的“双向奔赴”。
作者孟旭舒系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姚瑞琦系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硕士研究生;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新时代电影批评与文化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8BC04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①[美]约翰·菲斯克:《电视文化》,祁阿红、张鲲译,商务印书馆,2005,第162页。
②③[美]罗伯特·麦基:《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周铁东译,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第30页、第32页。
④[俄]维克托·什克洛夫斯基等著:《俄国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第6—7页。
⑤[德]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电影的本性—物质现实的复原》,邵牧君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第97页。
⑥汤姆·冈宁:《吸引力电影:早期电影及其观众与先锋派》,范倍译,《电影艺术》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