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身家上亿的总裁,某天在咖啡厅谈生意,被一位靠摆地摊谋生的女孩错认为相亲对象。出于对女孩的兴趣,总裁与她闪婚。他向女孩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女孩也一直以为丈夫只是个普通的打工人,自己依旧辛苦地摆摊挣钱。
随着剧情发展,总裁身份暴露,一段前情也浮出水面——原来总裁和女孩在五年前便因偶遇有了孩子,只是总裁并不知情,女孩也因失忆忘记了……
2023年8月,这部集霸总、闪婚、失忆、甜宠、先婚后爱等元素于一身的短剧《闪婚后,傅先生马甲藏不住了》上线小时,该剧的充值流水便突破2000万元,成为短剧市场的“爆款”。
“我们做的剧,爆款的概念至少两千万元。”该剧导演严沛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现在爆款率差不多90%。”严沛樑的短剧创作始于2021年,目前已拍摄了十几部爆款短剧。
网络微短剧,通常单集时长为几十秒到15分钟左右,集数从十几集到上百集不等,主要包括优酷、爱奇艺、芒果、腾讯等为主的长视频平台短剧,抖音、快手等为主的短视频平台短剧,以及“寄生”于微信等的“小程序短剧”。
德塔文《2023年上半年微短剧市场报告》显示,2023年上半年共上新微短剧481部,已超过2022年全年上新的数量(454部)。11月22日,艾媒咨询发布的《2023-2024年中国微短剧市场研究报告》显示,2023年中国网络微短剧市场规模为373.9亿元,同比增长267.65%。而在海外,据媒体报道,中文在线旗下的短剧应用平台ReelShort已经冲上美国iOS娱乐榜第一名。
支撑短剧这个新风口的,是庞大的观看人群。《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3)》显示,截至2022年12月,中国短视频用户规模达10.12亿,其中超过一半的短视频用户曾看过篇幅3分钟以内的微短剧、泡面番等,19岁及以下年龄用户收看比例超过五成。2023年8月,快手公布的数据也显示,快手上的短剧兴趣人群超2.6亿。
在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时长中,观众们穿梭在被设定好的各个爽点里,体验着重生、暴富、逆袭、打脸、复仇等各式各样的虚拟人生。在这个短剧世界里,他们可以轻易收获一份圆满的爱情,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抵达成功的彼岸。
乔薇以前玩乙女游戏(注:以女性群体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模拟类游戏),8月份看起了短剧。她39岁,在一家企业做培训主管,看的第一部短剧是短视频平台自动推荐的片段,剧情简单:女主因为各种豪门恩怨必须找人结婚,在工地上错以为总裁男主是普通工人,与他结婚后,两人开启了先婚后爱的生活。
乔薇看了一分多钟,第一印象是男帅女美,觉得“霸道总裁爱上我”的题材有意思,搜索全集后便追了起来。令她意外的是,这部短剧剧情紧凑,没什么多余情节,她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就追完了。之后,她开始找其他网友推荐的短剧看。
忙碌的工作日,乔薇只有午休以及睡前两个小时比较空闲。对她来说,短剧的篇幅恰到好处,哪怕是一百多集的短剧,全部追完也就一两个小时。午休时,她会随便点开一部,看个十几二十集,也就二十来分钟,作为消遣,“反正我这段时间是碎片化的”。
谭知风看短剧的场景也类似。她今年博三,繁忙之余也会刷刷短剧,不过一般不会刻意去找别人推荐的,刷到能吸引自己的就看下去。她看短剧甚至会开二倍速,“主要还是时间不够,着急,就想抓紧看完”,而且,短剧“每一个画面里没有那么复杂的信息”,开倍速并不影响。
据她观察,一般短剧就是靠演员之间的对白来推进剧情,可能总裁坐在椅子上,跟旁边的管家交流一下,整件事就办成了,“就可以进入下一环节”。短剧里没有那么多细节可供探究,比如布景是根据哪些传统元素设计的,演员的动作和眼神又传递出哪些信息等。
谭知风以前看网文,有十余年书龄。她一开始刷到一些短剧片段还觉得“土”,那些诸如“霸总与小娇妻”的设定都是网文里十几年前的流行元素,但没想到,如今自己在追短剧时竟然还是会有“上头”的感觉。
她觉得,这可能与短剧的简单直接有关。比如她想看“霸总甜宠”,在一些电视剧中可能要经过很长的发展过程才能到达“宠”这个情节点,但短剧不同,它会直接将“宠、使劲宠”的情节画面呈现出来;再比如打脸的情节,长剧可能要铺垫很久,短剧或许在下一集就揭穿恶毒女配的阴谋并马上打脸了。
“与其等一个小时,等那一个(爽)点,不如我5分钟看10个(爽)点。虽然它看起来比较土,但是它爽得比较快。”谭知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大家需要的就是简单、快速、直接。”
莫夏也这么认为。她28岁,在一家事业单位上班。她想起自己之前看的一部古装题材短剧,有一个情节是女主换了脸,而除了男主,其他人都认不出来。她觉得,如果这个情节放在长剧中,肯定还会误会个好几集才能演完,让人看得憋屈,但在短剧中,“没有误会,直接就是一个很顺畅的剧情,大家就看得很开心”。
“我不在乎中间两个人分别经历了什么,我只想看他们俩和好了就好。”乔薇说。在她看来,长剧在逻辑上总会尽量做到环环相扣,但“还是会有逻辑空白的地方”。短剧则不太会考虑逻辑合不合理,“(既然)都不完美,还不如把我想看的东西做更多呈现”。
与网文一样,短剧也有“性别”之分,“男频剧”主要为男性观众服务,“女频剧”的受众主要为女性。李宇目前主要写的是“男频剧”,他已经创作了八九十部短剧,题材大多是战神、赘婿之类。他介绍,“男频剧”的受众年龄主要在35-55岁,大多从事保安、外卖员、网约车司机等工作,文化程度普遍不高。
目前主要做“女频剧”的严沛樑介绍,“女频剧”更像言情剧,一般有甜宠、虐恋等元素,比“男频剧”更细腻,受众的年龄也比较低,主要在25-45岁,这些女性通常有一定文化程度,更注重短剧的画面、氛围等因素。
但在严沛樑看来,不管是“男频剧”还是“女频剧”,大多数观众在观看时都会进行自我代入。女性受众可能会幻想真有一个帅哥在追求自己,男性受众可能就会代入男主身份,觉得自己正在“逆袭”“暴富”。
他观察到,不像女性受众会对“女频剧”里男女主角的颜值有高要求,男性受众在看“男频剧”时,对男主角的颜值要求并不高,普通就行,太好看反而影响他们代入,但同时,他们希望女主角越漂亮越好,这样“才能满足幻想”。
作为短剧编剧和导演,知竹自己在拍摄时会比较注重氛围感的营造,以让观众更好地代入。她是摄影出身,2022年初开始拍短剧,如今她的两部短剧在豆瓣上分别获得6.8及7.2的评分。她会在打光、构图上下工夫,通过下雨、刮风等场景的布置来营造氛围感,有时候也会根据需要,通过男女主的对视来呈现拉扯感。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爱情的梦。我觉得短剧无形当中在给我们提供做梦的素材。”乔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她总是自称“中年少女”,现实中她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儿子已上小学一年级,但她觉得,“现实中你就是你,永远不会是‘霸道总裁爱上我’里的那个女主角,但是在看剧的时候,可以圆一个这样的梦。”
钱晚27岁,在一家银行上班,看短剧偏爱“追妻火葬场”的情节,比如男主原本有个“白月光”,但他在白月光回来后抛下女主,经历一些事情后又意识到原来自己真正爱的人是女主,从而开启“火葬场”模式。她觉得,这可能跟自己现实中唯一的一段恋爱经历有关。
那段恋爱是对方追的她,只维持了十几天。对方在一次通话中跟她承认,自己喜欢的还是他之前没追求到的那个女生。钱晚觉得自己被对方耍了,不甘心、难过,那段时间她很希望男生会后悔,但当时她发信息给对方,对方没有回复。
“(这些)剧不就是用来做梦的吗?”钱晚说。任冬笑也这么认为,她今年大二,看短剧时每次看到女主被欺负,总裁男主站出来保护和照顾女主、打脸其他人的情节,会期待现实中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
乔薇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猫和老鼠》,无论汤姆被杰瑞怎么折腾,都吃不到杰瑞,这让她看得很安心很快乐。看短剧让她有类似的感受,反派的想法永远都呈现在脸上,无论如何陷害女主,关键时刻男主总会出现;男女主人公无论经过多少波澜,最终都是一个向好的结果。“你希望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你希望看到的都能看到。”她说。
在谭知风看来,很多短剧会刻意把现实生活中复杂的东西省掉,比如一个十八线明星成为影后,中间应该是一段很漫长的路,但在短剧里“不需要付出任何的努力,就可以获得一切想要的名誉、成就”;不管女主是什么条件、怎么作,总裁就是无缘无故只专情于她。“成功来得那么简单,爱情也来得那么简单。”她说,“(这些)仔细想想根本就是无厘头的事情,可能就是造了一个梦给大家。”
李宇目前写的主要是“小程序短剧”,他20岁,一个月能写两三部,每部100集左右。他近两个月写的四部短剧,“内容有60%相似”,都是大同小异的战神题材基础。主角在这部剧中可能是个卖鱼的,下一次就换成杀猪的;关键的打脸情节,有的发生在老爷子的寿宴,有的换到女主角家中。
李宇不愿让身边的朋友知道他在写短剧,怕他们觉得“原来这么垃圾的东西是你们这种人写出来的”。他会觉得“很羞愧”,“(写的短剧)没有营养,也没有文学价值、艺术价值”,但“目前他们(编辑和平台)不想创新,不要求冒风险”,而自己也需要生存。
“短剧本来就有很多情节大同小异,(如果)经常看短剧,会发现很多人物的名字都差不多,根本分不清”,目前市面上的很多短剧也没有所谓的影视语言。“说白了就是网络小说的动态PPT。”严沛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莫夏便说自己“能记住的很少”,她今年大概看了近五十部短剧,能说出剧名以及大致情节的不超过十部。其他受访的短剧观众也都提到,很难记清自己看过哪些短剧。谭知风回忆自己之前看过的某部短剧,更多记住的是“古穿今、皇后娘娘、影后、总裁、甜宠、逆袭打脸”这些短剧元素。
“我只能说这种小短剧是兴奋本身,无论制作如何,满足的只是一些瞬间的快乐需求,可能这种快乐甚至登不得大雅之堂,但是无所谓。”谭知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像她自己,现实生活中忙碌、压力大,希望业余生活专看一些不需要用脑的东西,“不能一根弦一直紧绷着”。
乔薇极其看重自己睡前那两个小时空闲时间,对她来说,“如果没有这两个小时,我要么是一个妻子,要么是一个母亲,要么是一个员工,我要思考怎么过得更好。(但)我觉得只有这两个小时属于我自己的时候,(我才会)考虑到我快不快乐。我不用是谁,我不用去拼命,不用去思考。”
她觉得,在满足自己快乐的需求层面上,短剧“挺高效的”。她以前在那两个小时里会玩可以自己设计剧情的游戏,或学弹尤克里里,虽然也快乐,但还是觉得太费脑了。“短剧给我的感觉就像一颗跳跳糖,我这口吃完了,不需要回味,当下愉悦了就好,至于它有没有意义,我觉得不重要。”
但她也会觉得,如果没有短剧,好像影响也不大。知竹也认为,哪怕没有短剧也会有别的东西,因为大家工作都挺累,总是要有一些可供情绪释放的娱乐渠道,游戏、短视频、小说,都可以成为选择,“(短剧)对观众来说有很大的替代性”。
严沛樑觉得,短剧虽然对一些受众来说“可有可无”。但就像可乐,有人觉得可有可无,也总会有人当成必需品,“还是让观众自己去选”,好比早点铺里卖包子提供小菜,有人买完包子就走了,也有人就会夹一些萝卜干、咸菜,“我们存在的价值就是当观众有这个需求的时候,我们还有一些品质比较不错的咸菜等着他”。